《孙立人与上海清华同学会》

在这一期《上海清华同学会会刊》的第一版，一则题为《欢迎孙立人校友 义卖手册五亿元》的报道最为吸引我的眼球。报道全文如下:

十二月十五日下午四时半，在本会会所举行冬季全体大会，欢迎校友孙立人将军，并为孙校友所办之东北清华中学筹募基金。由会长王祖廉同学担任主席。在风雪载途中，到会者仍有二百余人。孙同学戎装莅会，英姿焕发，和蔼可观。当报告校友齐学启殉国经过及身后安排时，悲壮义烈，听者动容。孙同学将战利品日军宝刀一柄，赠与同学会，由王会长郑重接受。

王会长报告清华手册经一月余之惨淡经营，即将出版，内容精美。为收一举二得之效，拟将此册义卖，得款捐助孙同学所办东北清中。并谓前日已有一部分同学热烈赞助，如唐星海同学以二亿元买二册，其他同学亦至少以百万元购一册云。当场各级热烈响应，最高者出至一千二百万元一册，一九一九及一九二〇均成绩极佳，结果总数逾五亿元。末有音乐茶点助兴，全体均尽兴而散。

这则不长的报道却蕴含了很大的信息量。首先是1923级校友孙立人(1900—1990)到沪参加上海清华同学会活动，前所未闻。孙立人是著名爱国将领，抗战中率领中国远征军进入缅甸打击日寇，取得“仁安羌大捷”等一系列胜利，彪炳史册。文中提到“校友齐学启殉国”，则涉及抗日战争中清华人的另一重大事迹。

在美学习军事时的孙立人、齐学启(自左向右）

齐学启(1900—1945)也是 1923 级校友，与孙立人在清华同窗九年，又都在毕业后赴美留学，学习军事，以图报国。在抗战中他担任孙立人将军的副手，一起赴缅甸作战，功勋卓著。1942 年在战斗中不幸负重伤后落入敌手，被囚于日军战俘监狱达三年之久，坚贞不屈，最后惨遭变节者刺杀，于1945年3月13日牺牲。1947年秋归葬于长沙岳麓山，孙立人亲撰《祭齐故副师长长文》，文中有“呜呼旧事历历，思之凄梗，山岳可移，沧海可塞，余之哀君者，其无时而已也”之句，足见孙、齐二人同学加战友的生死相交之情义!孙立人在清华上海同学会的这次活动中想必详细讲述了齐学启事迹的“悲壮义烈”，方令“听者动容”。再则是孙立人还将一柄在抗战中缴获的日本军刀赠与清华上海同学会作为纪念，这也是意义非凡！

至于文中说到的“为孙校友所办之东北清华中学筹募基金”，这又涉及了另外一段史实。抗战胜利后，孙立人在东北鞍山驻军时，决定利用一所旧校址创办一所“清华中学”，以纪念母校清华。为了筹办这所学校，孙立人迅速联系一些清华校友组成董事会，他自己则亲自任董事长，并利用各种机会为这所学校募捐。在他与清华校友的努力下，这所学校声名遐迩，后来演变为“鞍山市第一中学”，至今仍是一所名校。上海清华同学会在这次聚会中，出于对孙立人将军英勇抗战事迹的崇敬，以及对他兴办教育回馈母校的支持，也组织了义卖，所筹款项尽数捐给了“东北清华中学”。

这则报道中说到当天同学会“义卖手册五亿元”，乍一听，这个数字很吓人，但这却是1947年中国社会经济状况的反映，是当时恶性通货膨胀的真实记录。根据有关研究文献，以1937年为基准，当时的通胀率高达2.62 万倍。照此推算，这5亿元的购买力只相当于抗战爆发时的1.9万元。即使如此，也是一笔不小的数目，仍可证明清华同学对孙立人将军办学义举的大力支持。

1937—1947 年中国通货膨胀数据资料

那么，这里提到的“手册”又是怎么一回事呢?恰在此时，我通过拍卖渠道获得一本上海清华同学会编辑印刷的1948年《清华手册》，仔细一看，竟然就是报道中义卖的那本“手册”。

这本手册64开大小，布面精装，深蓝色封面上烫金印刷有“清华手册”的图案和“1948”字样。内页共200余页，分为“资料、记事、广告”等三个部分。其中最有历史价值的是“资料”部分，简直就是抗战复员后的“清华一览”。包括“国立清华大学校史概略”“清华大学规程”“清华大学教职员录”“清华大学历任校长一览”“清华校友创办各地清华中学一览”等内容。在最后一项中，明确记载了“东北清华中学”是由孙立人担任董事长，建立于1946年的有关信息。

上海清华同学会编印的《清华手册》(1948)

还有一部分内容是我过去从未见过，也是我特别想了解的上海清华同学会的专门资料。包括“上海清华同学会沿革”“清华大学上海同学会章程”“上海清华同学会大事记”等基本情况。更为珍贵的还有“上海清华同学录”，记录了从1909年至1947年共39届当时在上海的毕业生，以及“庚款”津贴生总计886人的名字、服务场所、住址等信息。在一届届清华校友中，我看到了蒋廷黻、黎照寰、茅以升、关颂声、钱端升、吴国桢、董大酉、罗隆基、顾毓琇、冀朝鼎、王造时、王炳南、李健吾、徐铸成、钱钟书、乔冠华、吴宗济、季羡林、陈省身、许国璋等众多在中国近现代史上赫赫有名的人物。也就是说，他们在1947年前后都曾在上海清华同学会注册为会员。

清华同学会的历史最早可追溯到1913年6月29日，由留美同学在美国组织成立，1920年后由于归国毕业生逐年增多，始在国内设立分设组织，称为“支会”或“支部”。而国内各地支会的建立有先后之分，最早设立的是华北支会和上海支会。校史上有记载的清华同学会“上海支会”活动记录是 1924年9月19日[1]，而成立日期还更早些，但应不会晚于1921年2。直至1933年10月29日，清华同学会总会在北平成立，各地分设组织根据规模称“分会”“支会”“支部”[3]。

通过“上海清华同学会沿革”，可以了解到上海同学会的组织，盖因“历届毕业同学散布全国，上海一地，人数尤多”，于是大约在1930年左右在“北四川路北京路转角中国信托公司四楼”觅得部分房间作为会所和招待所，这就是上海同学会有固定活动场所之肇始。之后到1933年迁入大陆商场新厦三楼，重新设计装潢，成为“当时最理想之会所”。可惜好景不长，1937年“八一三”淞沪战争爆发，日寇占领上海。同学会再次转移至法租界内“静安寺路金城别墅沿马路的二楼”。到了1941年12月“太平洋战争”爆发之后，日寇占领全上海，同学聚会已无可能，清华上海同学会遂决定“将房屋出租，会所取消，会务暂时停顿”。

上海清华同学会沿革

1945年抗战胜利之后，来上海的清华同学日益增多，于是同学会恢复活动，急需要一处会所作为平台。在“中区房屋租价奇昂，且不易获得”的情况下，幸得1915级钟可成同学的协助，才租得九江路花旗银行大厦二楼，作为新会址。同时得到“唐星海、钟可成二同学及其他同学之经济上协助，会所得以蒸蒸日上”。同学会组织也日趋健全，会务由理事会、监事会负责，每年改选一次。这也说明在七十多年前，上海的清华同学就已经按照现代企业管理的方式管理同学事务。最难能可贵的是，“每届改选之时，同学莫不互相谦让。但遇有推进会务事宜，则又莫不争先以赴”。清华同学“不慕虚名，行胜于言”的优良作风尽显，围绕这本《清华手册》的问世，以及“义卖”就是一次典型例证。

上海清华同学会在1947年底编辑印刷“清华手册”，主编是中国语言学家、1934年毕业的吴宗济(1909—2010)。这一举动不仅在上海同学会历史上是第一次，就是在全国各地的清华同学会历史上也是首开先例。然而由于当时政治局势激变，经济形势恶化，通货膨胀迅速，“纸价狂涨，生活指数激增”，任何一项活动策划无不因为经费无法控制而头疼不已，举步维艰。按照当时预算，手册制作所需费用最少也要超过“一个亿”(折合1937年的4千余元)，而同学会并无此积蓄。于是向在沪同学公布制作“手册”的募捐意向，得到大家积极支持，“数日之内巨款立集，精美之册遂得出版”。

不仅如此，在1947年12月15日的聚会上，全体与会同学还踊跃参与义卖，筹得“五亿元”支援孙立人将军的“东北清华中学”，充分体现了清华同学“急公好义，相习成风”的优良传统！

浏览这本《手册》后留下的第一印象是“内容详实，图文并茂”，73年前的策划、设计与装帧水平一点儿不输当下。尤其是穿插在其中的四幅版画插页，因为描绘的是当年清华园内的著名建筑，尤令清华人倍感亲切。

戴念慈创作的清华版画

这四幅版画分别是清华的“二校门”“大礼堂”“气象台”和“体育馆”，画家的视角独特，透视准确，描绘细致，效果极佳，绝对是表现早期清华园景色的美术佳作。第一幅画面上的“二校门”没有采用正面视图，而是将一棵严冬中覆盖白雪的枯树置于显要位置，使人不禁联想到抗战八年清华园惨遭日寇肆意涂炭，百废待兴；而标有“清华园”的二校门依然巍然矗立，更象征着清华人百折不挠，自强不息的精神气质。第二幅“大礼堂”则显得静谧恬适，在树影的婆娑中，大门前四根挺拔的“爱奥尼”立柱在夏日余晖中散发着独特的人文气息，令每一个清华人流连忘返，心驰神往。还有象征清华人体育传统的“体育馆”，既表现了“爬山虎”覆盖外墙的经典画面，又采用一个由南向北的“非常规”视角，将体育馆前的检阅台摆放在画面中央，使人对十八根罗马“塔斯干柱”形成的柱廊建筑之美叹为观止，加上四根旗杆斜指蓝天，让体育馆在晴空之下散发出昂扬向上的体育精神魅力!

清华气象台(左：照片，右：版画)

如果说“大礼堂”“体育馆”作为清华早期“四大建筑”已为人熟知，那么不在此列的“气象台”出现在美术作品上则十分罕见。清华气象台建成于1931年，1932年正式发布天气预报，为当时中国大学中唯一符合国际标准的气象台，在清华科学发展史上占有重要位置。气象台的建筑设计由1921级清华校友、著名建筑师杨廷宝担纲，在他众多经典作品中属于一个特殊的“建筑小品”。画面上的气象台五层塔楼耸立在一个小山坡上，八角形的外观，垂直的线条，错落的窗户，别致的小阳台，楼顶的测风仪器，完美地统一在十分别致的建筑中，极好地诠释出气象台的科学属性，令人过目不忘。

那么，是谁能够创作出这样既有绘画艺术，又有建筑特色的版画作品呢?一般的画家肯定不行，单纯的建筑师也做不到，一定是具有很高绘画造诣，精通建筑艺术的建筑师才能胜任。在这些画作的角落里，都留有“念慈”两个字，按照常规，我猜想这应该就是画者的名字。果然，在《清华手册》最后一页“编后赘言”的鸣谢内容中，出现了一句“戴念慈君代为绘图装帧”，这就明确了四幅版画作品的创作者是“戴念慈”。

说到戴念慈(1920—1991)，熟悉中国近现代建筑发展史的人都知道，他是继梁思成(1901—1972)、杨廷宝(1901—1982)等建筑设计元老之后我国第二代建筑设计师中的杰出代表。在他近50年的建筑设计创作生涯中，由他主持设计的重大建筑有100多项，其中著名重点工程有北京饭店新楼、北京展览馆、中国美术馆、杭州西湖国宾馆、曲阜孔子阙里宾舍、锦州辽沈战役纪念馆及纪念碑、斯里兰卡国际会议大厦等，都达到了当时国内建筑的最高水平。他也是1990年第一批被授予中国建筑“设计大师”称号的 20人之一。

杨廷宝(左)和戴念慈(右)

戴念慈并不是清华培养的建筑师，那他为什么对清华情有独钟呢?这里面肯定与清华有着某种特殊关联。原来这一切都源于他在“国立中央大学”建筑系求学的四年中，清华出身的杨廷宝曾是他的恩师，他也是杨廷宝的“得意门生”之一。虽然我们不知道杨廷宝是如何向学生们详细介绍自己的母校，但他对清华的感情，以及1930年重新为清华进行校园规划，亲自设计图书馆新楼、生物馆、学生宿舍(明斋)、气象台等大小项目的事迹却一定为学生们所熟知。也许正是因为老师的清华情结深深影响了学生，所以当戴念慈1947年在上海兴业建筑事务所服务时，会与在上海的清华同学互为相知，并欣然为《清华手册》绘图装帧。而他选择的绘图内容，就是清华的四座经典建筑。其中的“气象台”，虽然没有大礼堂、体育馆的名气大，但因为它是由杨廷宝设计，戴念慈仍选择将其精心绘出。我相信，这绝不是一时冲动或者巧合，而是他经过深思熟虑之后的行为，蕴含着他向恩师致以的敬意。只要你了解中国传统知识分子“知恩图报”的秉性，就会认同对戴念慈的这种推测，并且不会感到牵强。

在明白戴念慈创作清华建筑版画的背景和善意之后，你一定会为他73年前的这几幅佳作所折服。这些作品显然不是对着照片的临摹，只有亲临现场细致观察，现场写生后，再进行版画创作后才可能完成。这些作品出现在清华抗战复员后的特殊时期，既是以艺术形式对日本军国主义侵略中国、毁灭中华文化的“反人类”罪行进行声讨，也是对清华园人文魅力的尽情讴歌，反映出戴念慈先生深厚的艺术功底和博爱情怀。这些在《清华手册》中出现的珍贵画作是留给清华文化史的一份宝贵精神遗产，同时也为“戴念慈”研究增添了新的内容。

从73年前的《上海清华同学会会刊》和《清华手册》中，我深深感受到清华同学会“联系校友，相互支持”的优良传统，了解到上海清华同学会的历史沿革，重温了一段清华校友英勇抗战、为国捐躯的英雄事迹，认识了一位以画“致敬清华”的建筑大师。这在极为不平凡的2020年中，又是一件值得记住的经历。

《清华手册》登载的1930年代“国立清华大学”校名匾

清华校友资源是一个巨大的历史、人文宝藏，在这座“金矿”中，无穷无尽“感人的事迹、独特的传奇、深邃的思想”可能在不起眼的地方被神秘隐藏，但在岁月的长河中总会发出熠熠之光。只要心存对百年清华的感恩，满怀对全球校友的尊敬，你一定能随时从清华文化无穷魅力中受益，从中汲取无尽的力量!我手中这本《清华手册》最初的主人必定是一位清华老学长，他当年肯定也参加了为“东北清华中学”举办的义卖，并将这本手册长期珍藏，伴随他走过几十年不平静的岁月。今天虽然已经无法得知他的姓名，但我能通过这本《清华手册》与他“握手”，并能让这段几乎不为人知的上海清华同学会历史重见天日，是我的莫大荣幸。就让我以此文对这位未曾谋面的老学长，以及老一辈清华人表达深深的敬意吧!这正是：

故园魂牵游子心，同窗梦绕手足情；
申城从来多义举，轶事钩沉赞精英！

[1]孙哲等，《清华校友总会史料选编》，清华校友总会，2013年版，第23页。

[2]1922年2月《清华周刊》(加刊)中有记载:“现在支会已设立的，有华北支会，上海支会”。

[3]孙哲等，《清华校友总会史料选编》，清华校友总会，2013年版，第51页。

(2020/8/28 初撰，2020/11/13 修改于上海)编者